真正的男子漢?
我可以理解多數人看到「獵人」二字,直覺的反應是殘忍、無情和血腥,或者有另一些人的反應是好酷、好帥。但是,這些字眼都無法正確描述台灣的原住民獵人。
請看以下這句^1──
對族人而言,去打獵並不是職業獵人,因為這些就是日常生活的技能與貼近成長歷程的記憶。
在台灣,獵人應該超過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原住民。他們的傳統生活方式就是採集動植物,所以理論上每個男人都是獵人,也同時是戰士,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的工作叫做獵人。可是從日治時期開始,這個規則被打破了,例如因霧社事件而聞名的花岡一郎和花崗二郎的工作就是警察^2。也因此現在像我這樣的登山客並不會那麼誇張,見到每個原住民男子都問他說:「你不是會打獵?」
我們只有在山上看到原住民,知道他不是受雇來做砍草、修路或是採愛玉的工作,或甚至是直接看到他的槍,他的獵獲,我們才會說他是個獵人。
原住民獵人和我們登山客之間,其實存在有十分微妙而複雜的情愫,尤其是我們這些愛爬中級山的,有本事自行深入他們的獵區的傢伙。
一九九二年的二月,我第三次上西林林道。本以為又是一趟不會遇到其他人的行程,但在即將踏入四十六公里的廢棄工寮之前,卻忽然看到一股炊煙。我們終於要跟獵人面對面了。
此刻的心情是有點複雜的,因為上一次的行程,我們在人家的獵路上綁了一大堆路標,也刻意破壞了人家一大堆的吊子陷阱。綁路標的問題是容易驚嚇野生動物,野生動物若被嚇跑,陷阱當然就沒作用了,因此獵人看到路標都會把它清除掉。而直接破壞人家辛苦製作的陷阱,那就更明顯是一種對抗。對野生動物保育人士而言,破壞陷阱或許是個「善行」,但對於獵人而言,這就是個「惡行」。
我們這些「惡行」他們若追究起來應該是蠻難看的。還好我們這次有女隊員可以舒緩對立的氣氛。那種不好的念頭一閃即過,我還是快步走進了工寮。
這對太魯閣族的獵人兄弟忙著烘烤他們的獵物,沒有當場動怒。既然開口的第一句沒有罵人,後面也就不會突然劇烈對立了。
更有趣的事情是,當他們發現我死纏爛打一直問著只是溪底溫泉有關的事情,好像開始有點相互的認同產生了,他們的回應從簡短變得越來越長。畢竟我們和他們一樣,都是極少數會關心這塊山區的人。
隔天相互道別的時候,他們留下一叢草蘭送我們。
其實仔細想想,他們不能預期我們會突然出現,當然也不會半夜跑出去找禮物。那叢草蘭本來就是他們要帶回家養的。只是他們臨時改變心意把它當禮物送給我們。
二十多年了,這叢草蘭的子孫還快樂地被我父親照顧著,每年還會開花。
那年的八月,我們在萬大南溪松風嶺的附近遇到另一個原住民獵人,他上身赤膊,身上只穿了條長褲,身材不高大但是蠻壯碩的。那時我們已經完成了行程,我並沒有死纏爛打一直問路。不過那個獵人不知怎麼回事,反而對我們去走過那些地方很有興趣。知道我們是從那麼奇怪的地方回來之後,講著講著,他忽然稱讚我們是「真正的男子漢」。
被一個那樣強壯的獵人這樣肯定,當場一定是有點飄飄然。
不過現在回頭想起那一刻,我才明白這不只是在稱讚我們,其實也是他對他自己的一種肯定。因為我們和獵人一樣,在山裡頭走路有風,下了山卻可能處處喝西北風。我們這些遜咖若是真正的男子漢,他當然更是。
人生不會永遠美好,所以我們需要知音來惺惺相惜。獵人並不是大家以為的凶神惡煞,我遇到的這些原住民獵人內心其實都還蠻柔軟的,或甚至有一絲絲脆弱。
請看這句^1──
我們的語言裡沒有「獵人」這個詞,所以只要發生去打獵然後被抓起來關的,都是我們的爸爸、我們的哥哥、我們的爺爺。
現在你有多一點感覺嗎?
^1 引自此文。
^2 若看了這句會有一頭霧水的情況,請看電影賽德克巴萊。